主題：我的街貓朋友
講師：朱天心老師（文學作家）
時間：103年10月30（周四）晚間7點~9點
心得：蔡阿婆 攝影：駱秋君
天心老師跟別的老師不一樣，她沒準備照片、影片或講稿，也不坐在沙發上，也沒有示範動作，就直接站了兩個小時、講了兩個小時，跟大家分享她與貓狗的故事。
天心老師說每當認識新朋友，常被問到何時開始做動保？答案是上個世紀中葉，在她出生之前。
當然這不是前世今生或穿越重生的故事，只是在她出生之前，家庭成員中就有貓狗了。打開家族相簿，看到的都是媽媽抱著貓狗，姐妹們蹲在一旁，當天心老師開始認識這個世界，就知道除了自己還有許多其他生命，而且大家一起生活是很正常的。
天心老師覺得，在過去比較貧窮的時代，人們對動物比較友善，當時她住在眷村，大家會把剩飯剩菜拿到村口給流浪貓狗吃，即使自己生活窘困，也留給別的動物一條活路。然而當整體環境富裕起來，人們卻開始嫌棄動物、驅逐動物，總害怕會有什麼病毒，似乎地球只屬於人類，天心老師對此感到困惑，為何人們不能隨著時代進步，變得開化、文明、寬容，是否擁有越多就越擔心失去、越不願付出？
天心老師記得曾有一段日子，她家後面整片山坡都可讓貓狗玩耍，那是像伊甸園的時代，貓狗數量也增加許多，可惜好景不長，1980年代，當荒山被開闢成大樓，就進入了恐怖時期。蓋房子的時候，工地的工人會給狗吃剩飯，也就吸引狗群聚集，房子蓋好以後，工人走了卻不會把狗帶走，造成許多喪家之犬，還有民眾刻意把狗丟到山上，老師家因此收了二十多隻狗。
家中狗數眾多，散步也是麻煩事，因為有些住戶不喜歡狗，大樓警衛都會出來盯著，天心老師因此感到沉重壓力，一路上要狗兒們保持安靜，不要做出討人厭的事，老師的媽媽為了敦親睦鄰，除了清理自家的狗便，還會沿路幫忙撿狗便，里長都想給她頒發最佳里民獎。
這種情形持續到2003年，由於台北市的捕犬政策，流浪狗變少了，流浪貓沒有天敵就變多了，另外在非典SARS時期，有些人擔心病毒而丟棄家貓，沒結紮就造成四處繁殖，天心老師發現街貓變得太多，還看到許多小貓慘死，種種情況讓她驚覺到，不能只是繼續餵食，必須有更積極的行動。
天心老師跟姐姐天文開始做TNR（Trap捕捉、Neuter絕育、Return放回），認為這是控制街貓數量最文明的方式，當時她們還不知有誘捕籠，只能想辦法自己抓，天文姐姐用舊衣纏住雙手，親自去抓貓，常弄得傷痕累累，那幾年天文姐姐不分季節都穿長袖，免得被誤會有自殘或家暴的情況。
曾有一個社區因為要驅除流浪貓，自行毒死了七八隻貓，後來有住戶怕小孩會誤食，就請里長去找那些「很喜歡收貓」的人來解決。當時天心老師和天文姐姐一起去，看到誘捕籠內有貓在哀哀叫，外面也有貓在繞圈圈，總共一家四貓都非常焦慮。天心老師認為對動物友善、尊重，只是基本該做的事，卻被這些人當成丟貓的對象，當時沒有立刻把貓帶走，決定要給住戶一點「愛的教育」。
接下來一周，天心老師和天文姐姐每天來餵貓食、清貓砂，宣稱若沒有人想收養，就送收容所七天後處死。七天後，居然（用"果然"也可以）還是沒有人想養貓，天心老師帶走了這四隻貓，其實是送到外公家，當居民問起那些貓呢？就回答送收容所去處死了，看他們的眼神能否有些愧疚不安。
2005年，天心老師認識了「台灣認養地圖」這個團體，他們原本的送養率很高，後來變得越來越少，因為「領養市場」已經飽和，既然收貓收不完、送貓送不掉，該怎麼從源頭去解決，答案就是TNR。天心老師感到很幸運，當時的動檢所所長嚴一峰是佛教徒，每周都要批公文實行死刑，他看民間動保團體做TNR頗有成效，就在台北市選了兩個里開始試行。經過一段時間後，結果大家都滿意，沒有貓叫春、吵架，還有義工們處理各種情況，包括餵食、捕捉、絕育、放回、醫療等等。
2006年，台北市有五個里試行TNR，2014年，台北市有超過一半的地區在做TNR。
天心老師住在文山區興昌里，絕育的街貓數量逐年減少，可見這個方法很有效。TNR一般都是夏天做，因為母貓結紮必須在肚子剃毛，若是冬天可能會受寒，捕捉前要先發海報宣導，免得家貓被誤抓，等抓到貓要公告兩天，免得有侵占財產之虞。
天心老師不想跟街貓有太深感情，怕貓遇到不友善的人，反而會受傷害，若保持野性和警覺，應該能活久一點，但有幾隻特別親人或單純的街貓，最後還是成了老師家的貓咪。原本天心老師覺得捕捉和絕育最困難，其實放回後如何讓一般人接受，才是最費心力的事。
由於種種挫折打擊，動保人對動物的關懷，可能會變成對人的憎恨，但人也是動物的一種，天心老師不希望「由愛生恨」，因為有些人會傷害動物，就開始憎恨人這個族群。不過老師說是這樣說，有時還是想把一些社區的住戶當成標靶，用力而準確的射上幾支飛鏢...
天心老師和天文姐姐在某社區做了TNR，把街貓絕育後放回，也有除蚤、打針，平常餵食都是等貓吃完就收走，不會造成垃圾髒亂。但有一位女住戶非常討厭這些貓，她說自己在社區有交管理費，沒交錢的貓憑什麼住這裡？更何況適者生存，流浪動物就是應該被淘汰。
天心老師在對方說這些話的時候，幾乎不敢正眼看她，因為這位住戶本身有肢體障礙，照理說來應該會同情弱者，言語卻如此殘酷，到底是為什麼？經過幾次溝通才得知，這位女士自認辛苦工作回來，看到貓咪懶洋洋的曬太陽，就覺得很生氣、很不公平，因此把街貓當成出氣筒。
也曾有某社區豪宅，在院子裡發現一窩小貓，就找天心老師去處理，老師到了現場查看情況，希望對方能多給點時間，讓貓媽媽坐完月子，然後老師會帶走所有貓咪。
這位男住戶不肯答應，還說等到晚上還不帶走，就要把貓丟到垃圾車，他家的庭院有半個籃球場大，卻不能給貓一個角落。天心老師無奈之下，只能打電話給台灣認養地圖，拜託他們立刻來帶貓，電話中她說這位住戶不愛動物，要趕快處理，否則就來不及了。
這位住戶聽了卻澄清說，他不是不愛動物，要是真的不愛，一發現貓就用石頭砸死了，並警告天心老師不能毀壞他的名譽，萬一有人來貼白布條抗議怎麼辦？老師只能啞口無言，跟這種「不是不愛動物」的人，她自認投降，無法溝通。
天心老師碰過一個做資源回收的民眾，用各種方法溝通都不通，乾脆就說佛祖在看呢，我們可是在做善事，這位居民因此就接受了，還變成天心老師的線人，通報街貓的生活狀況。至於中產階級，天心老師認為要從好處說起，例如街貓會抓老鼠，山上的老鼠才變少，找出有利的訴求，對方比較容易接受。
也曾有兩隻親人的母貓，已經結紮，被餵得胖嘟嘟，但有居民反對，說如果不帶走的話，就要把貓丟到橋下淹死。天心老師嘗試跟對方溝通，說本里有參加台北市的TNR計畫，不可破壞市府公務，但不管講道德、價值、感情、利益都沒用，最後只能用處罰來說服，至少有動保法保護動物，不可無故傷害動物。以前，只要有任何人心情不爽、看流浪貓狗不順眼，打電話給清潔隊就能把貓狗抓去處死，政府把動物當成垃圾處理，才會交給清潔隊去捕捉。現在，台北市有參加TNR的地區就不能抓貓，天心老師有時不放心，故意打電話要求抓貓，以確定自己這個里是安全區，不會因為民眾報案就去捕捉。
天心老師認識一位來台定居的香港女孩，對方選擇了文山區興昌里，聽說這裡可以照顧街貓，她很羨慕天心老師的家，因為有院子，女孩帶著十幾個貓咪的骨灰罐搬家，若有自家的院子就可以安葬了。女孩一開始餵街貓，就被社區眾人監視，感到沉重壓力，但女孩加入住委會，逐漸說服其他人。天心老師也去幫忙，在開會的時候，拿出志工證要講解，卻受到居民質疑：你是誰啊，買得起這個房子再來說這些話！
當時老師真的心灰意冷，為何人跟人之間只看財力勢力，所謂的愛與和平只是虛幻嗎？還有一位醫生住戶說，一定要除掉這些流浪貓，因為他跟女兒在沙坑玩沙，看到遠處有貓，女兒想去抓就摔跤了，所以要把貓除掉。天心老師心想，如果他女兒長大後去追星，不小心跌倒或受傷，是不是就要消滅那位大明星？
天心老師認為，從對流浪貓狗的態度可看出一種縮影，豪宅的人認為成功是自己掙來的，在他們心中有一張很長的淘汰名單，包括流浪貓狗、弱勢族群、魯蛇失敗者都該被淘汰，至於愛貓愛狗人士都是感情失敗、經濟困窘、精神狀況有問題的人。動保人會被這些特別討厭動物的人影響，容易走進無光之處，感到越來越無力，但負面的力量不該成為主宰，應該說服那些中立的大部份人，才能達到正面的效果。
2009年，淡水某一家餐廳，因為客人反應有街貓不乾淨，餐廳就打電話報案抓貓，九十多隻街貓因此被捕或死亡。一群照顧街貓的人發現此事，哀慟之餘決定在「有河書店」舉辦活動，展示許多照片來紀念這些貓，也請當時的台北縣長周錫瑋出席，最後縣長宣布在九份、淡水、坪林停止抓貓，因為街貓可變成觀光資源，若能成功做好街貓TNR，也可在三重、新莊、永和等人口密集處實行。
很可惜，就蔡阿婆所知，過去的台北縣，現在的新北市，並沒有實施街貓TNR政策，只有動保團體、志工和愛心爸媽一直在做。我在網路上找到2013年一則新聞，也是動保團體促成的：新北市三重區同慶里的里長，日前在公佈欄發表公告，將推動流浪貓TNR，並為貓咪進行點藥、除蚤，鼓勵居民餵食保持環境清潔，打造人貓和諧共處社區。據悉，這項德政是透過「臺北市支持流浪貓絕育(TNR)計畫協會」（簡稱TNR協會）協助而行。
天心老師常跟淡水貓友一起聚會討論，因此認識一位美術男老師，他會在街牆上畫貓，天氣再冷也只穿薄衣，他平常沉默寡言，有天忽然開口：你們說那麼多有用嗎？以為我練這身肌肉是幹嘛的？只要有人反對，就用肌肉說明。
天心老師的先生也是作家，筆名唐諾，留著一臉大鬍子，長得像殺人犯，只要唐諾先生陪天心老師去餵貓，就不會有人來抗議，說明了人性欺善怕惡，不在乎你是否有善意，只在乎你是否有傷害力，多可笑又多可悲的事實。在這亂世想當個好人，必須先是個英雄，而那些在第一線照顧貓狗的人，在老師心目中都是英雄。
街貓的生命大約兩三年，除非有人收養，否則最後都是慘死，被狗咬死、被車撞死、被人傷害、被捉走處死。天心老師盡量給家貓和街貓吃一樣的食物，甚至老師家的十八隻貓，一貓只吃一口罐頭，街貓反而吃比較多，因為老師認為，街貓的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後一餐。天心老師提起甜橘的故事，說牠是一隻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貓，每次碰面都不急著吃飯，反而一直磨蹭老師的腳，把自己的味道沾染到她身上。2009年，天心老師出國開會，回來後沒看到甜橘，心想牠那麼乖可能被人收養了，但是一個月後，在路上聽到有貓叫聲，發現是甜橘躺在車下，傷況一蹋糊塗，原來牠被車撞了，站不起來，全身都是尿味。
天心老師立刻帶貓送醫，還找了好幾個醫生會診，住院治療一個月，決定帶回家護理，可泡溫水復建，回到家那天，先在陽台餵牠吃baby food，甜橘忽然大吸一口氣，然後就沒氣了。陽台距離甜橘原本生活的地方很近，可能因為如此，牠很放鬆、很安心的就走了，結束了才兩年半的一生。天心老師和天文姐姐當場大哭，心彷彿再多戳一下就會真的出血，天文姐姐把甜橘的屍體收整好，連同她們姐妹的舊衣一起放進箱子，包裝得美美的才送牠走。
隔天的新聞說郭台銘喜得一女，天心老師希望是甜橘去投胎了，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安撫自己的心痛。另外有一隻公貓叫橘子，跟天心老師同睡了七年多，個性友善親和，會照顧小貓也尊敬老貓。比較特別的是，聽天心老師的敘述，橘子每天都會外出，不知其它貓狗是否也如此。蔡阿婆我是不敢讓貓狗自己外出，我家附近交通很混亂，而且我家貓狗一出門就不知怎麼回家，但每個人的想法和環境不同，每隻貓狗的習性也不同，讓牠們自由出入是尊重天性，卻也要承受意外的風險。
之前，有群流浪狗咬死一隻十二歲的街貓，老師還沒有產生危機感，直到今年八月八日，一個讓老師心碎的日子。橘子被這群流浪狗攻擊，遍體鱗傷，忍痛回家，老師抱著橘子，忍住眼淚安慰牠，送到醫院做手術，但過了三小時，橘子就走了。老師把橘子的骨灰帶回家，抱在床上一起睡，希望橘子能入她的夢。
這群流浪狗咬死過好幾隻貓，大約是半夜一點到三點出沒，唐諾先生就半夜坐在門口，手裡拿著球棒準備驅趕，氣憤的鄰居還說要去給狗下毒，天心老師前兩天沒反對，後來自我反省，決定去山上餵狗。老師自問，她對橘子是百分百的愛，為何老天要奪她所愛？這麼多年照顧貓狗，為何要如此懲罰她？但她的結論是，雖然她所重視的被傷害了，並不代表她也要去傷害。
老師心想，橘子半夜出門可能是為了保護貓，要去趕走那些狗，那麼她應該繼承橘子的「遺志」，把這群狗處理好，不要造成更多傷害。狗群共有四隻，分別是是夫妻和兒女，狗老大警覺心很強，不靠近人，母女狗今年都生過兩胎，老師決定先給牠們絕育，比較親人的狗兒子就送養看看。老師餵狗的時候心情很複雜，為什麼眼前這麼乖的狗會去咬貓？貓狗志工之間也常因此起衝突，到底該怎麼解決才完善？這是老師在動保路上的一個關鍵期，她必須好好思考下一步怎麼走。
天心老師認識一些投入社會運動的朋友，他們認為動保這件事很中產階級，似乎只是在廣場餵鴿子，或是貴婦抱著紅貴賓，人都快要活不了，還管得到動物？天心老師卻認為，動保人是人性骨牌的第一塊，動物沒有選票也沒有發言權，若我們能尊重動物也就能愛護弱勢，要是哪天社會資源有限，是否就先排擠那些邊緣者？動保人至少守住了這條底線。
天心老師述說了她跟貓狗的故事，也請學員們分享自己的經歷，以下是蔡阿婆做的簡單紀錄。
學員一：
因為電影十二夜的影響，去板橋收容所當志工，覺得狗的生活情況還不錯。
本身愛貓也愛狗，對於貓狗志工之間的衝突，認為人比較可怕，地盤戰爭是貓狗本性，若有人因為狗咬貓而去毒狗，那就太可怕了。
學員二：
在員林收容所、南投收容所當過志工，那裡的環境比天龍國差多了。
曾經中途一百隻貓，怎麼也接不完、送不完，後來參加台灣之心愛護動物協會，集中力量去做TNR。也有餵養的街貓被狗咬死，當時也很痛心，相信TNR能解決一些問題。
學員三：
在新屋收容所當志工，電影十二夜引發了認養的風潮，但領養人可能沒想清楚，最後還是退回或棄養。當領養人來收容所，也許挑來挑去，沒有領養成功，但志工可以給予一些動保觀念，讓對方了解並傳達出去。除了當志工，也在公司附近做TNR，得到同事的鼓勵，還給予金錢贊助，覺得有逐漸被認同。
學員四：
在某學校有養校犬，一開始大家嫌狗髒，但在第二年、第三年，學生的態度就有轉變，對狗變得友善。也在住家附近照顧街貓，從一開始被眾人嫌，到現在鄰居都能接受、關愛，這都是正向力量。
因為看動物太痛苦，自己若不做點什麼，自己也會很痛苦，其實是動物帶給我們的救贖。
天心老師認為，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，只要願意利他都很好，不能強求人人都做動保，只要能對動物有寬容友善之心，整個動保環境就會改善許多。若是對同伴動物都沒感覺、不在乎，更別提去關心經濟動物、實驗動物、展演動物、娛樂動物，我們可以先從此開始思考，對於動物、非我族類、沒有利益的群體，是否就要清除掉？還是可以包容尊重？我們在做的，下一代都在看，我們努力讓生命活著，小孩也會學習起來，這就是一種示範教育。
天心老師的講課很有力量，讓學員們又哭又笑又糾結，包括蔡阿婆也偷偷的擦淚，心想如果我的貓被流浪狗咬死，我會不會去餵養牠們、關心牠們？坦白說我可能辦不到，雖然我也不會去下毒，但要以德報怨、以愛去包容、以智慧想出解決之道，真不是普通人辦得到的。天心老師坦承她的脆弱與矛盾，因此更具有真誠的感染力，上了這堂課，不只是動保的思考，也是人生的思考。每個動保人都在學習愛的路途上，有時原地踏步，有時跌倒受傷，有時走錯方向，過去的種種因素造就成今天的自己，而今天的種種心念也會影響未來的自己，在這些過程中，動物就是我們的良師，即使生離死別，也是愛的啟示，以不同形式。